2015年10月7日 星期三

不是頭髮的問題

◎陳志遠(人本教育基金會秘書處秘書)

那天清晨,我接到民佐的電話:「教官把我攔在門口,不讓我進學校,他說:『如果你不染回來的話,就去讀其他沒有髮禁的學校,或者就不要讀了!』現在我該怎麼辦?」我被這個離譜的狀況嚇醒了,怎麼會有學校為了孩子染髮就把他趕出學校?更何況,這個孩子還是美髮科的學生!我請民佐先跟教官說,他有權利到校上課,請教官尊重他的學習權。


掛了電話,我急忙準備出門,原本打算直接到學校去幫忙;這時,民佐的第二通電話來了:「教官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我先進學校。」我稍微安心了一點,叮嚀他一有事情就打給我,然後先進辦公室。

一到辦公室,我就接到了第三通電話,民佐很反常的既激動又緊張:「教官打給我媽,說我兇他。然後我媽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她真的很累。」我問了民佐他當時跟教官說話的內容,他告訴我,他當時只是很平靜的跟教官說:「謝謝你的關心,但是教育部已經明令廢止髮禁了,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髮型,現在請先讓我打個電話(這就是我早上接到的第一通電話)」。

民佐對教官這麼說,實在不算兇,甚至連冒犯都談不上。倒是教官語帶恐嚇的要求他染回頭髮,還阻擋民佐入校,都是違反教育法規的行為。

於是我打了電話給教官,想詢問他實際的情況是如何?教官的描述,跟民佐所說的相同,但是他對民佐打電話這件事的認知是:「我覺得他是要烙人來打架。」

我愣了一下。這個教官接觸民佐這麼久了,竟然還這麼不了解他。還是說,他們真心認為只要染髮的孩子就一定有加入幫派?

我認識民佐也一段時間了,他在國中的時候曾經幫忙被體罰的同學申訴當時他帶著法規以及體罰的相關研究資料,找那時候的校長、主任談過很多次。直到他發現校方無法溝通,才向我們尋求協助。

我一直很想知道民佐寧可被學校盯上,也要為同學發聲的理由。一直到有一次他跟我說:「同學的權利跟我的權利是同一件事,如果今天學校可以侵害他的權利,就代表我的權利有一天也可能被侵害。而且…」他說:「放任老師做錯事情,也是陷他們於不義。」

我邊想著往事,邊上網收信;突然看到,民佐寄來一個錄音檔。我打開檔案,聽見民佐的導師跟他說,教官以為他要找人來學校鬧事,所以被嚇到了。導師隨後告訴民佐,想找他媽媽來學校談;民佐告訴導師他媽媽工作很累,早上需要休息。導師回:「你媽媽很累,你還這樣。」

這句話,真的把我惹火了︱學校怎麼可以為了違法的髮禁,用親情來逼迫孩子?

民佐的媽媽是大夜班的工作,早上的時間多半都在睡覺,所以只要媽媽早上被打擾,他都會覺得很心疼。這件事情,校方當然很清楚;他們知道,只要抬出媽媽,民佐就很可能軟化。

這所學校的教官、主任、校長,總說學生遵守校規而不染髮,是一種法治教育,但自從教育部宣佈解除髮禁以來,已經過了九年多。難道說,要求孩子遵守違法的規定,也能算是一種法治教育嗎?

除了利用違法處罰的手段維持髮禁,有更多的學校是以輔導之名繼續對髮式實施高壓管制,其中最常見的,就是不停的撥電話給父母,要求父母到校,希望他們能逼著孩子把頭髮染回來或剪短。

學校邀請家長一起來協助孩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就髮禁而言、就民佐的情況而言,請家長到校恐怕不是協助,而更接近施壓。

我們跟民佐確認媽媽方便的時間之後,聯絡了媽媽,表達了希望能夠協助的意願。媽媽很清楚學校沒有權利實施髮禁,也知道民佐因為在美髮店實習,頭髮必須要有一些造型,來取得客人的信任。但她也擔心,民佐不守髮禁,學校不就會對他不利嗎?

顯然,媽媽瞭解民佐的處境。而民佐,也很明白媽媽的辛苦。明明是這樣的關係,怎麼反而會造成他們的困擾?這真的只是頭髮的問題嗎?

不是的,頭髮根本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學校利用父母跟孩子之間的互相理解,來製造壓力;一方面逼迫學生遵守違法的校規,一方面也逼迫家長要求孩子臣服於學校。

這樣的做法,造成許多孩子從國一開始,就必須在親情和自己的權利之間做取捨。任何人都不該被逼著做這種取捨,何況他們還是個孩子。用親情來要脅人,從來都是最為卑劣的獨裁者的作為。

而為什麼逼迫孩子做出這種不人道的選擇?學校的那些人總是說不清楚。這會使孩子陷入艱難的困境,甚至讓學校和家庭對孩子而言都變成充滿痛苦的地方;然而,他們從不在乎。

為什麼我們敢說校方不在乎?因為他們總是說:「那都是學生頭髮的問題。」 


後記:民佐在上學期末被學校輔導轉學,輔導轉學的原因中,總共有十五支警告是因為違反髮禁。在民佐拒絕轉學後,校方於開學的第一天,在校門口阻擋,不准他進入學校。即使教育局多次告知該校校長:輔導轉學的處分沒有註銷學籍的效力,在學生同意轉學前阻止他繼續就讀,是違法的行為。校長仍然執意不讓民佐入校上課。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11期)